波士頓龍蝦在市場上隨處可見,它有兩隻大鉗子,從生物學分類上看,這傢伙屬於海鼇蝦科,嚴格來說並不是真正的“龍蝦”。 相較之下,另外一種常見的“澳龍”——澳大利亞鹽水龍蝦,則隸屬於龍蝦科,才是真正的龍蝦。 它的全名叫澳大利亞鹽龍蝦,雖然沒有大鼇,但頭頂那對長觸鬚十分拉風,頗像《西遊記》中“大聖”的鳳翅紫金冠。 不僅肉質鮮美,整只端上餐盤視覺效果也拔群,絕對是高檔食材。 通常來說,兩三斤一隻的澳龍就算大的了,更別提那些能長到五六斤的“大麦克”,價格自然相當昂貴。

可是,在這樣“物以稀為貴”的行情下,接下來要說的事卻讓人瞠目結舌:有人竟然把那些極其罕見、單只就重達二十多斤的巨型澳龍給扔掉了,而且一下子就扔了幾百到上千只! 你說這得多讓人肉疼? 難道是芝士不够甜,還是蒜蓉不够香? 事情要從澳大利亞南部的塔斯馬尼亞島說起。 位於島上的塔斯馬尼亞大學,是澳大利亞歷史最悠久的大學之一,已經有上百年歷史。 克萊格·約翰遜教授便是該校的一名海洋生態學家,他可能就是那個“不愛吃龍蝦”的人——當然,他是不是真不愛吃,咱先按下不錶。
在約翰遜教授的實驗室裏,堆滿了一箱箱壯碩的龍蝦,它們都是從其他海域的深水區精心挑選出來的,每一隻都在二十斤左右,少說也有幾十歲。 教授說,必須要這麼大塊頭的才符合他的要求。 可是更離譜的是,他竟然要把這些巨型龍蝦扔回海裡,而且還是“精挑細選”後才扔。 這是要幹什麼? 原來,他是讓這些“大麦克”回歸大海,去執行一個“光吃海膽”的任務。
一聽這事兒,很多吃貨可能更不淡定了:這把大龍蝦扔了也就算了,居然還派它們去吃海膽? 要知道海膽也是吃貨們的心頭好啊,這算什麼“暴殄天物”! 但是,如果想弄明白為何要派龍蝦去對付海膽,就得先從海帶開始聊起。
海帶在東亞地區是一種常見食材,屬於褐藻綱、海帶目、海帶科。 不過此處說的“海帶”並不是咱們吃的那種,而是同屬於海帶目、體型龐大的“巨藻”。 巨藻是世界上最大型的海洋植物,最高的可以長到六十多米,每天能蹭蹭地長三十到六十釐米。 由於成長速度驚人,它們往往會聚成一大片,在海底形成“森林”——也就是“海藻林”。 這類海藻林就像海底的珊瑚礁一樣,為各式海洋生物提供棲息地,可以說是海洋生態系統中極為重要的一環。
塔斯馬尼亞周圍也曾經擁有茂盛的海藻林,巨藻的葉片鋪滿海面,宛如地毯。 有些當地人甚至說,某些海灣能踩著巨藻葉子直接走過去,場景异常誇張。 這種鬱鬱蔥蔥的環境孕育了豐富的生物多樣性,許多極具特色的海洋生物就生活在這裡,比如極度瀕危的海藻魚。 它是海藻林裏的特有物種,現時可能只剩幾十條,形勢相當嚴峻。 再如帶冠草魚、草海龍等,它們的外形酷似海藻,也都只在海藻林裏出沒,形成了一個別處難尋的獨特生態圈。
然而,過去十幾年裏,塔斯馬尼亞的海藻林卻面臨了前所未有的威脅,而元兇正是海膽。 可能有人會疑惑:海膽個頭不大,也不怎麼行動,怎麼就能威脅到幾十米高的巨藻? 事實就是如此,而且不止在塔斯馬尼亞,全球海域中,海膽都堪稱巨藻的頭號天敵。 科學家甚至給它們的破壞現象起了個專有名詞——“阿臣貝瑞海膽荒漠”(urchin barrens),指的就是海膽把海藻林啃成光禿禿的“荒原”。 現時,塔斯馬尼亞的海藻林就正遭受大規模海膽入侵,尤其在東南海域,約有一半的海藻林已被掃蕩一空。 有些海灣甚至損失了95%以上的巨藻,完全變成了荒漠,可見海膽破壞力之驚人。
那麼,海膽究竟是什麼來頭? 海膽是海洋中相當常見的一類生物,總共有一千多種,從潮間帶到數千米深的海底都能找到它們。 它們最鮮明的特徵就是渾身帶刺,雖說刺有長短之分,但大多數都呈圓球狀,“刺球”造型可謂深入人心。 它們的嘴巴長在刺球的底部,平時看不見; 最上方則有一個小孔,是它們的肛門,隱藏在密集的刺叢中——這就跟海參類似,都是“一個口進,一個口出”。
在生物學分類上,海膽屬於棘皮動物門、海膽綱。 跟海星、海參這些同門兄弟一樣,海膽也具有“輻射對稱”或更準確地說是“五輻對稱”的特徵。 海星有五個腕足對稱,海膽雖然是圓球狀,但如果從它的“黃”——也就是“生殖腺”來看,會發現裡面分成五瓣; 吃貨們津津樂道的“海膽黃”其實並不是海膽的卵,而是雌雄生殖腺(雌的偏黃一些,雄的顏色相對淡,帶一點奶白)。 若再看看海膽的牙齒——它共有五顆牙圍成一圈,開開合合地吃海藻,就像相機的快門一樣。
大部分海膽是素食主義者,以海藻為主食。 對塔斯馬尼亞的海膽來說,當地的巨藻就是一頓超級大餐。 問題在於,巨藻雖又高又大,渾身上下都能吃,但海膽不會游泳,也不擅長“爬樹”,只能在海底抱住巨藻的根部猛啃。 一旦把巨藻根部咬斷,整株巨藻就會浮上海面,這讓海膽“只能”去找下一棵繼續啃,浪費極大,就像伐木工瘋狂砍倒森林那樣,所以海藻林對海膽最為頭疼。
可塔斯馬尼亞的海膽數量為何近年驟增? 關鍵在於它們“從哪裡來”。 塔斯馬尼亞周邊原先並沒有這麼多海膽,因為它們更偏好較北、溫暖的海域。 近十年來,全球變暖導致塔斯馬尼亞海水溫度上升了1.5℃左右,這個數位看起來不大,但對整個海區的生態平衡已是巨大變化,對海膽尤其友好。 再加上塔斯馬尼亞這邊的巨藻堪稱“滿漢全席”,海膽們飽餐一頓後,就一路“造娃”,雌海膽排卵、雄海膽排精,水中一混,下一代小伐木工就茁壯成長,然後繼續瘋狂啃食。 這便造成了今天海膽遍地的景象。
既然是入侵,就得提到天敵。 海膽的天敵其實不少,別看它渾身長刺,但那刺的主要成分是碳酸鈣,跟雞蛋殼差不多,硬度並不算高。 就拿刺冠海膽——外號“魔鬼海膽”——來說,雖然刺最長可達30釐米,看著嚇人,但它的刺中空又細,特別容易折斷,所以不少魚類都敢對它下口。 比如星斑插鼻豚(某種河豚)就直接一咬到底,甚至有些斑鯵魚連殼帶刺一起嚼,估計順便補鈣。
在塔斯馬尼亞,海膽的最大天敵是岩龍蝦(也就是澳大利亞鹽龍蝦的一種)。 岩龍蝦的殼比海膽還硬,完全不怕海膽那點刺,能够毫無顧忌地把海膽料理掉。 但由於澳龍實在太受市場歡迎,過度捕撈讓它們的數量銳減,海膽氾濫區的岩龍蝦群體只剩自然水准的10%左右,只能靠為數不多的殘存個體苦苦支撐。 為了遏制已然失控的海膽,才出現了約翰遜教授“扔龍蝦回海”的計畫。 而且為了儘快看出成效,他還專門挑了十公斤左右的“大塊頭”作為先頭部隊,一來吃得多,二來還能迅速繁衍。
到這裡,有些人或許會問:“既然海膽氾濫,那咱們吃海膽不就行了嗎?幹嘛還搭上那麼多龍蝦?”這事兒可沒那麼簡單。 且先放著,咱們後面再解釋。 先來看另外一個奇葩案例:美國西海岸的海膽,竟然把自己的天敵都給“整鬱悶”了。
自2014年起,加利福尼亞海岸的海藻林也被海膽啃得幾近禿bald。 尤其是大片大片紫海膽,如海底蝗蟲一樣蠶食巨藻後,肉食性魚類見狀紛紛撤離。 結果,另一比特常見捕食者——海星——卻在這裡變得肆意橫行,把最後一點殘存海藻也吃得精光,徹底把海底變成了名副其實的“海膽荒漠”。
既然又是海膽作祟,人們自然會想到它們的天敵。 當地海膽的第一天敵其實是海獺。 海獺能用石頭輕鬆砸開貝殼或扎手的海膽,十分機靈,它們甚至會仰泳時把石頭放在肚子上當砧板。 然而在美國西海岸的南方海獺一度瀕臨滅絕,數量從最高峰驟減到僅剩幾十只,後來才保護恢復到約3000只。 可出現了一個怪現象:這些海獺寧願紮堆待在河口鹽度較低的狹小範圍,也不願進入長滿海膽的荒漠地帶。 原因是,“荒漠化”的海藻林變得稀疏,無法給海獺提供隱蔽空間。 它們最擔心的不是食物多少,而是一旦暴露在開闊水域,就極易成為大白鯊和虎鯨的狩獵對象,或者被它們“誤傷”。 所以海獺們乾脆就不往海膽密佈的地方去,寧可躲在河口沼澤裏安全些。 這樣一來,海膽反而更無所顧忌,所到之處幾乎寸草不生。
說回“吃海膽”這事兒。 為什麼不大規模捕撈它們? 問題在於,這些啃光海藻後殘留下來的海膽,全都營養不良,生殖腺瘦得可憐,幾乎沒有食用價值。 除非我們先把它們捕撈上來,進行“育肥”——就像日本神奈川縣推出的“捲心菜海膽”一樣。
神奈川縣曾在2000年前後同樣遭遇海膽荒漠,有些地方一平方米能蹲一百只海膽,數量驚人。 然而由於“廋”海膽不好吃,漁民也不願意捕,局面就一直拖著。 直到2015年,當地水產技術中心才開始研究如何把海膽“養肥”再賣。 最初嘗試給海膽喂米飯、麵包糠、烏冬面,效果都不理想; 後來改喂白菜、菠菜、蘿蔔葉,才發現海膽最喜歡的是捲心菜。 通常養殖場裏多喂海帶,但海膽吃久了會膩,且海帶來源也有限; 捲心菜既廉價又能讓海膽一直保持旺盛食欲。 更妙的是,神奈川縣又正好是捲心菜種植大縣,每天廢棄的捲心菜可不少。 又逢當地海膽在4到6月處於生殖腺發育旺季,這時喂捲心菜再合適不過。 一來一去,便誕生了所謂的“捲心菜海膽”,據說味道更甜、胺基酸含量更高,就連平時不愛吃海膽的人都能接受。 於是,神奈川縣也乾脆在2020年注册了“捲心菜海膽”商標,想大幹一場。 至於能否真的既賺錢又改善海洋生態,還得拭目以待。
聽完海膽如何“肆虐”的故事,我們再看看它“發光發熱”的正面案例:上世紀70年代,一種來自東南亞的海藻被引進夏威夷的卡內奧赫灣,本想做經濟作物,結果沒搞成,還變成了入侵物種。 它在當地珊瑚礁肆意擴散,人稱“窒息海藻”。 直到2005年,環保人員研發出一種“真空吸塵器”式的裝置,能每小時吸走約360公斤的海藻,雖然效率頗高,可一旦礁石縫裏的海藻沒吸乾淨,很快又會捲土重來,實在防不勝防。
這時海膽登場做好事了。 研究人員在育種場裡大規模繁育小海膽,並從2011年起不斷投放到卡內奧赫灣,讓海膽去吃那些縫裏吸不掉的海藻。 從最開始的一千只,逐年投放到年均十幾萬只,截至2020年12月,已有約60萬只海膽被“派遣”,預計到2025年就能吃光所有入侵海藻。 海膽這回可算是立下“汗馬功勞”,大出風頭。 但等任務完成後,肯定也不會讓它們無休止地留在灣內,後續如何收場不言而喻。
除此之外,海膽對一些小動物也稱得上“友好”。 比如一種名叫“油面關公蟹”的小螃蟹,又稱“搬運蟹(carrier crab)”,總喜歡用後四條腿走路,同時舉著前兩條蟹足,把一隻海膽扛在身上,新增自己的防禦力。 海膽被搬運蟹帶著“免費坐車”,去到新的覓食點,對它們而言也算是“共贏”。 若再仔細觀察,還會發現有些海膽刺裏可能藏著幾條小魚,仗著海膽的刺做庇護,彼此相處得十分和諧。
所以歸根結底,海膽只是按著它的DNA本能行動,為生存繁衍而已,至於是否對周遭環境造成影響,並不在它的考量範圍內。 說它是“海洋破壞者”也好,“生態小幫手”也罷,更多還是人在不同場景下對它的評估。 作為食物鏈中的一環,它終究免不了被端上餐桌。 我們只能希望——在被吃這件事上,海膽也能看得開點吧! 畢竟,這就是大自然的迴圈法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