上世紀五十年代,蘇聯遺傳學家迪米特裏·別利亞耶夫接到一項任務:開辦養殖場,研究狐狸人工養殖。 任務的目標種類是銀狐——赤狐的一種特殊顏色變異,因在皮草市場極為搶手而頗具經濟價值。 一旦能實現人工繁育,前景無比廣闊。 於是,別利亞耶夫和助手特魯特便開始著手研究。 野生的赤狐天性兇猛,經常攻擊並試圖逃逸,使得管理與溫馴變得十分棘手。 科學家們便採用了選育策略,希望將溫順的狐狸篩選出來,從而實現大規模繁殖。

作為一名遺傳學家,別利亞耶夫將赤狐幼崽分為三類:第一類在你接近時會迅速躲避,甚至出現咬人行為; 第二類雖然不會逃避,但態度冷淡; 而第三類則會主動靠近,甩著尾巴發出親昵的叫聲,十分討人喜歡。 只要將第三類幼狐選出,養大後再讓它們繁衍生息,溫順基因便會不斷傳遞。 據統計,經過十代繁殖後,溫順狐狸的比例大約為18%; 二十代後約為35%; 而三十五代時,這一比例更可達到80%。 這意味著大多數後代都變得溫順,幾乎失去了原本的野性。
之前我們討論過狼如何與人類相處,並逐漸演化成狗。 別利亞耶夫與特魯特的實驗,看似在重現人類馴化狗的過程,只不過依託了更先進的遺傳學知識,使得轉變過程僅用四十年便大幅加速。 更令人驚歎的是,經過馴化後的赤狐不僅性格溫順,其耳朵也從直立變為垂耳,身上毛髮變長; 尾巴上還出現明顯的花斑,長度縮短且彎向後背。 同時,其發情週期也從一年的週期縮短至半年的週期; 甚至連叫聲也漸漸呈現出狗叫的樣子。 這些變化皆可能源於“基因多效性”——即某些溫順基因的附帶效應,如耷拉的耳朵和翹起的尾巴。 如果當年人類馴化的對象是赤狐,而非狼,也許最終會出現另一種形態的“狗”。 換言之,“狗”可以理解為一種狀態,而不是一種固定的物種。 問題隨之而來:既然狐狸也可以被馴化,為什麼歷史上被馴化的卻是狼,而不是狐狸?
據記載,現存的狐狸約有十二種,均隸屬於食肉目犬科狐屬。 例如,體型最小的耳廓狐、長相獨特的藏狐以及全身雪白、極為美麗的北極狐等,都是大家熟知的狐狸品種。 不過最為典型的狐狸當屬赤狐,也常被稱為火狐或紅狐。 赤狐分佈範圍廣闊,據估計它們足迹遍佈七千萬平方公里——而地球陸地僅占地球面積的一半,在所有食肉動物中,赤狐的分佈範圍絕對首屈一指。 由此可見,人類接觸到狐狸的機會甚至可能遠超狼。 那麼,為什麼赤狐沒有像狼那樣演化成類似狗的馴服種群呢?
這或許與它們的食性有關。 雖然赤狐與狼同為犬科動物,但兩者的食譜迥異。 狼主要以大型獵物如野豬、鹿和野牛為食,並習慣於群體捕獵,而這些正是早期獵人亟需獵取的目標。 隨著人類捕獵武器科技逐漸成熟,人類活動範圍不斷擴大,狼常規獵物漸漸减少,部分狼群便開始跟隨人類活動,啃食剩餘獵物乃至遺骸,並逐步演化為狗。 然而,赤狐雖然同樣以肉食為主,卻主要獵捕老鼠、兔子、鳥類、昆蟲; 甚至能够適應水果和種子等素食。 這樣的飲食結構在面臨人類擴張、棲息地遭受破壞的背景下,提供了赤狐極强的適應性和獨立生活的動力。 正因如此,赤狐既沒有馴服歸順人類,反而常與人類產生衝突。
縱觀各地的神話傳說,赤狐幾乎總是帶有負面形象。 東亞傳說中的狐狸精、九尾妖狐等形象,無不體現其邪魅狡猾; 美洲高山族的傳說中,赤狐常常以欺騙同伴示人; 西方童話中,它們更是被描繪為狡猾的騙子; 希臘和因紐特神話亦刻畫赤狐如何化身狐狸精誘惑獵人。 這些傳說反映了兩個事實:一是人類對赤狐普遍心存排斥; 二是赤狐本身極具智慧。 接下來,讓我們先探討赤狐聰明的地方。
赤狐的智慧在其防衛和捕獵技巧中表現得淋漓盡致。 據說,刺猬遇險時會蜷縮成球以自保,而赤狐則能憑藉一泡尿的“毒招”令捕食者心生畏懼,它甚至會突然抬腿排尿,利用這種管道使對手措手不及。 再如它捕獵時的技巧也令人稱奇:冬季時,厚厚的積雪掩埋了老鼠的踪迹,但赤狐卻能迅速捕捉到目標。 它採用從半空躍下並用尾巴精准調整姿態的“絕技”迅速出擊,範圍可及五米內,實為一門絕學。 雖然這種倒栽葱般的捕獵動作看起來頗具滑稽之感,但實際上每一步都充滿精准計算——尤其是在積雪厚重的環境中,赤狐得依靠靈敏的聽覺來判斷獵物所在的位置。
科學家的一項統計顯示,赤狐捕獵成功與其跳躍方向有關:若最後跳向東北方向,捕獵成功率超過70%; 若跳向西南方向,則成功率約為60; 而其他方向的成功率則低於20%。 這一現象可能與地磁場有關。 進一步研究發現,赤狐眼球內含有一種特殊蛋白質,對磁場异常敏感,仿佛能够“看見”磁力線,從而輔助捕獵定位。 除此之外,赤狐的瞳孔形態類似貓科動物,無論白天捕兔還是夜晚捕鼠,都能保持出色的視力。 正因為這些特殊能力,赤狐在遭遇人類侵佔棲息地的困境時,憑藉超强的適應力與人類鬥智鬥勇始終未曾後退。
人類自農業革命以來定居定居,人口激增並大量開發自然資源,導致野生動物的生存空間被嚴重壓縮。 相比之下,赤狐並未選擇退縮或被迫歸順。 它們依然活躍在人類活動區域,與人類社會博弈。 例如,家禽常成為赤狐覬覦的目標,它們頻繁偷襲雞舍,一次將整窩雞屠殺殆盡,讓人類大為惱火。 從表面上看,赤狐似乎樂於製造混亂與殺戮,但實際上,當食物充足時,它們也會捕獵並儲藏食物。 其近親北極狐會在產卵期間“大批收藏”鳥蛋,將其埋藏以備後用。 赤狐屠殺雞群的行為,也可能是一種儲備食物的策略,只是常常在執行過程中被人發現,從而演變為濫殺現象。
赤狐因多次與人類發生摩擦而被視為禍害。 早在十六世紀,歐洲人就曾利用獵犬圍捕赤狐,常見的景象就是獵犬群追逐赤狐的情形。 然而,赤狐的狡猾令其屢屢脫身:它們時常利用突然折返、改變路線或潜入水中來打亂獵犬的氣味追跡; 而在長距離奔跑中,它們的時速可保持在50公里左右,往往令獵犬難以追趕。 即便後來人類普遍使用槍械進行合法捕獵,由於赤狐極强的生存能力,種群數量始終未受到致命打擊。
在近幾個世紀中,赤狐伴隨著英國人的擴張先後入侵美洲和澳大利亞,成為當地的入侵物種。 澳大利亞為控制赤狐,曾試圖根除,但由於它們善於挖洞且習慣夜間活動,根除工作屢遭失敗,最終赤狐囙此進入“世界百大入侵物種”名單。 十八至十九世紀期間,英國人在北美也引入赤狐,儘管當地已有本地狐狸(如灰狐),但由於英國人認為灰狐反應遲鈍、行動緩慢,獵犬易於捕捉,他們偏偏青睞於赤狐,從而使赤狐迅速佔據上風。 得益於驚人的生存能力,赤狐甚至適應了城市環境,演化出“城裡戶”這一新種群。
在都市中,赤狐利用豐富的垃圾堆作為食物來源——這裡總有各式各樣的殘羹剩飯,比在野外捕捉老鼠或逮兔子來得輕鬆得多。 實際上,長期食用人類剩飯使得它們的免疫系統得到了陞級,能够適應新的菌群環境; 同時,城市環境中缺乏天敵也為它們提供了庇護。 然而,城市生活也並非沒有風險,汽車事故成為赤狐主要的死亡原因之一。 有人戲謔道,被車撞死的赤狐數量遠超獵人和獵犬獵殺的數量。 或許未來,憑藉它們超强的適應能力,赤狐也有可能“學會”交通規則,避免車禍的威脅。
歷史上,自1830年至1930年間,歐洲皮草貿易盛行。 人們曾將赤狐和北極狐引入阿留申群島,以期在日後捕捉大量皮草。 但沒過多久,人們驚奇地發現,原本引入北極狐種群的島嶼上,赤狐迅速擴散並將北極狐淘汰,這正好揭示了全球狐狸分佈的一個側面:有赤狐出現的地方,其他狐狸往往難以立足。 例如,在北方地區,赤狐強勢壓制北極狐,使後者不得不不斷向北遷徙直至進入北極圈; 在乾旱和半幹旱區,沙漠或近似沙漠的環境中,赤狐也總能佔據主導地位。 在這些地區,赤狐無疑是所有狐狸中最具競爭優勢的一種,囙此有人形容它是“生存競爭中最偉大的勝利者之一”。 它不僅在同類競爭中獨佔鰲頭,在人類不斷改造世界的行程中,也憑藉極高的生存智慧堅韌不拔,從未被馴化或淪為人類的獵物。
這也許正是千百年來人類始終對赤狐抱有敵意的根本原因。